无论是如何让人俯首称臣的品位引领者,也成了必须谦卑谨慎的创业学徒
作者 | 唐霜
以下是一个Phoebe Philo的粉丝如何被耐心耗尽的过程。
2021年7月,Phoebe Philo首次宣布将携同名品牌回归,此时距她从Celine隐退已过去四年。这个消息让我的朋友圈沸腾了。刻不容缓,身为坚定拥趸者的我为LADYMAX奋笔疾书——《我们为什么仍需要Phoebe Philo?》。
甚至不是一个疑问。是坚定的论证,坚定地对那些以为后来者和模仿者们已然占领了市场的人们大喊:太需要。
这一等就是两年。直到2023年6月,PHOEBE PHILO才终于注册了品牌Instagram账号,宣布首个系列将在9月通过网站phoebephilo.com发布,7月开始接受用户注册。这将是一个全线上的品牌,没有广告,没有走秀,不按惯常的时装季,系列抹除年份和季节性,新冠名“编辑精选”,以分批上市的方式进行发售,不做分销,砍除一切中间商,一切只在自家网站发生。
像是女王归来,她选择了一个略带距离感的冷姿态,也是不囿于行业陈规的叛逆姿态。这也许是小众品牌撬动变革的开始?无论如何,她可是Phoebe Philo,她想做什么都行。
然而,又是一个虚假启动。不久后,账号就神秘清空,注册了的Philophiles(Phoebe Philo粉丝们的代号)收到了邮件通知,发布日为10月30号。与类似街头品牌Supreme每周四固定时间发布商品的精准度不同,这次的发布并没有告知明确的时间点。没人知道在这一天,phoebephilo.com究竟何时上线。
你需要不停地刷浏览器。耐心已耗过半。
在伦敦时间下午三点,网站终于上线,伴随一封简短冷静的邮件通知“phoebephilo.com现已开通”。
PHOEBE PHILO官网于2023年9月开通
我当然没有不停地刷浏览器。如果这是Philophiles忠诚性测试的第一步,我没通关就身先士卒了。在那个Philophiles的大日子里,我忙忙碌碌,压根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待我在中国时间12点才查看网页时,距发布已过去了一个小时,许多商品早已售罄。
第一感受,是熟悉的老朋友终于归来,典型的Phoebe风格高水准出品,甚感妥切。
第二感受,老朋友开始吃素了?那些出挑的颜色搭配呢?新颖的材质组合呢?令人意想不到的“丑鞋”和配饰呢?一个简化版的Celine,外套、夹克、风衣,长裤……Phoebe Philo或许对Philophiles衣橱的典型单品进行了再次升级,然而升级的设计都藏在细节里,在最微妙的廓形、材质和缝线上,亲见不到,触摸不着,试穿无门。
第三感受,她不想跟我做朋友了。这个砍掉了中间商新品牌比当年的Celine贵出许多,黑色紧身棉短袖衬衫售价800英镑,黑色人造丝裤子3500英镑,黑色油蜡皮飞行员夹克售价5900英镑。然而,这些价格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发货地点仅限欧洲、英国和美国。
不但发货地点受限,退换货政策也是极其不友好。退货不但要自掏运费,还要向平台上传几个角度的产品照片。大约是出于库存管理的原因,品牌亦不接受尺码调换。
还是那句,她可是Phoebe Philo,她想做什么都行。
不过,这里已经产生了好几个PHOEBE PHILO品牌悖论。这无疑是一个简洁、低调、微妙、讲究质感和细节的品牌,它宣扬一种慢衣橱和持久拥有的时装理念,拒绝那种“穿个样子,发上社交平台”的浮躁心态,却无法仔细选择,亲身试穿,反而需要你在狂热中不假思索地即刻下单。
要知道,Phoebe Philo向来是贴合自己身型的高个儿设计,哪怕是旧日Celine时代,身高不足170cm,没有长胳膊长腿的顾客们(譬如我),也要在店里一件件试穿,精挑细选才行。如今,讲究剪裁的设计对尺码的精准度要求更高,面对一个全新的品牌,没有任何购买和穿着经验可以参考,并不拥有模特般完美身形的我们,该如何判断选码?如果说Philophiles引以为傲的,是在肤浅的时髦之外还拥有智识和独立思想。那么独立的思想,会仅凭偶像崇拜,就进行这样的衣橱投资吗?
大约是耐心耗尽,大约是爱而不得,自感被逐出Philophiles群体的叛逆心理,我并没有再这样紧密地追随Philo之后的drop。也许怀有这样心态的消费者并不在少数,PHOEBE PHILO的售罄率也明显放缓。
今年4月,PHOEBE PHILO适当调整了零售策略,开始进入线下销售渠道,选择了纽约的Bergdorf Goodman百货公司作为其首个合作伙伴。从9月开始,品牌拓展到包括米兰的10 Corso Como,伦敦和巴黎的Dover Street Market、洛杉矶的Maxfield和Neiman Marcus,以及迈阿密的The Webster。11月,PHOEBE PHILO也终于不再是欧美专属,不但线上发货地增加了日本,在东京的Dover Street Market Ginza和伊势丹新宿也有了专柜。
PHOEBE PHILO位于日本东京伊势丹新宿的销售专柜
前不久,我恰好人在东京,渐渐熄灭的火苗又被点燃。在被PHOEBE PHILO冰冷无情的品牌零售策略挡在门外之前,我们甚至都没有真正谈论她的设计。她有在剪裁上破旧立新吗?那些稍显过于简约的单品,到底是旧日Celine的提纯版本,还是寡淡版本?现在,是时候去一睹真容了。
是一个寡淡的锋利版本。Philo在旧Celine上进行了风格的微妙演变,新品牌更强势冷峻,暗藏的细节更性感,也更趋近Philo本人的设计偶像Helmut Lang。而只有试穿过你才能体会到,这些“大女人品牌”的必备单品——西服外套、衬衫、长裤和风衣,版型和剪裁都比旧Celine更前卫锋利,对身型的要求也更加严苛。譬如一件紧身飞行员夹克,短小精悍,在一杆显而易见的“高个儿”look中,我以为这是能勉强驾驭的一件。
PHOEBE PHILO紧身飞行员夹克
然而我错了。它的肩袖比例、过长的袖子和窄口的袖笼让我不及模特儿修长的手臂看上去更短,肩膀更窄,头则显得更大。镜子前的我宛如一个滑稽的哈比人,丝毫没有网站上展示的那般利落潇洒。没错,即使揣好了信用卡,即使打算无论如何也对Philo多年以来的美育进行答谢,我还是沮丧地再次确认:自己真的被逐出了菲门。
Cathy Horyn在评价PHOEBE PHILO时说,受红毯和社交媒体的影响,T台上的时装造型常常显得过于怪异和浮夸,The Row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简单平淡到几乎缺乏真正的设计。PHOEBE PHILO最大的贡献在于它考虑周全的细节和面料:既有独特的时尚感,又具有高度的实穿性。
我敢保证,能说出这番话的Cathy Horyn绝对没有亲身试过Phoebe Philo的那些衣服。尽管不乏精妙的亮点,新设计却也相当排他,只有在那些身高175以上,削瘦修长的Philophiles身上,它才是轻松时髦,气质拔群的。对Phoebe Philo的一个由衷赞美是,她将女性从男性凝视中解放了出来,为自己而穿衣。而这一次,我感到自己陷入了设计师凝视。难道无论在后天怎样经营事业努力挣钱,无论怎样健身读书内外兼修,我都要因为先天不够修长的骨骼感到抱歉和羞耻吗?
原谅我过于负面,这大概又是PHOEBE PHILO的一个失误。要知道,相比在期待值拉满的最初就直接在线下亮相,这样兜兜转转临阵改变策略再进驻线下,作用于消费者的心理是有微妙差别的。它怎么看都是一种摇摆和妥协,它消磨了消费者的耐性,稀释了热情和喜爱,转而让我进入购物冷静期:为了这样并不适合自己的版型,这样大费周章,到底值得吗?
一直以来,我都是独立品牌坚定的支持者。它更小众,更纯粹,更能忠实地表达创作者意图,而这一次,让人不禁重新审视大品牌与独立设计师品牌。同样的风格之下,旧Celine丰富的产品线能让更多人满心欢喜地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件。尽管价格更昂贵,PHOEBE PHILO的质感和工艺却输于旧日的Celine。
这是否是因为,小规模量产的独立品牌压根无法在生产资源上与大品牌抗衡?时装屋光鲜背后的供应链现实浮出水面。更重要的是,独立品牌PHOEBE PHILO也不像大时装屋Celine,可以网罗如此之多的人才了。也许这才是PHOEBE PHILO新设计显得单调且缺乏惊喜的真正原因。直到Philo离去的几年我们才知晓,原来以她为中心,Celine里培养出了那么多优秀的设计师。Peter Do的结构和剪裁,Daniel Lee那些迷人而不拘一格的包袋和鞋履,Matthieu Blazy娴熟的材质混搭和亮丽的色彩……正是这些碎片,才描摹出了一个完整的Old Celine。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随着这些设计师们入主其他品牌屋,这些带着Celine印迹的星光依稀闪现,而那团炙热耀眼的火焰,似乎再也不会燃起来了。
从创立品牌到现在,Phoebe Philo只接受过纽约时报的一次采访。虽然访问中流露出了典型的Phoebe Philo式淡漠,但这破天荒的打破沉默,怎么看也是对于外界疑虑的回应。在采访中,她说自己对于品牌“讲故事”的宣传手段并不特别感兴趣,“一件大衣就是一件大衣,一条裤子就是一条裤子。我确实欣赏某种程度上的直接性。”
从创立品牌到现在,Phoebe Philo只接受过纽约时报的一次采访
然而,Phoebe Philo确实是懂得讲故事的。品牌热衷于讲故事,是为了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个性和美学价值,在芸芸众牌中告诉消费者“我是谁”。PHOEBE PHILO那一抹红色,lookbook灰暗冷峻的色调,电影胶片般的颗粒感,角度的畸变,模特儿眼角的皱纹,镜头聚焦的肚皮褶皱……仅凭几个网络页面,Philo就迅速构建起一个性格鲜明的美学世界。
有人笑言,旧Celine的一个设计,就养活了成百上千的品牌。而如今,品牌们又开始模仿起PHOEBE PHILO的拍摄手法和版式设计。Philo是浑然天成的品位引领者。只可惜,一旦开始经营独立品牌,无论是如何让人俯首称臣的品位引领者,也成了必须谦卑谨慎的创业学徒。
Phoebe Philo是那类鲜有的设计师,具有强烈的个人魅力和偶像吸引力,身后有着一大群忠实的追随者。要知道,当初Celine仅推出三季,Philo的粉丝们就发明出信徒专属称谓—Philophiles。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是,她能像Rick Owens或者川久保玲那样,把这样的设计师偶像崇拜发展至部落式的时装帝国吗?无论Rick Owens或者川久保玲,都是构建在小众审美之上的,这使得他们成为了一群人的文化风格标识。PHOEBE PHILO指向的则是大众审美里的小众——高挑富有、成熟知性的(大部分是)白人职场女精英,这让PHOEBE PHILO不得不陷入与类似The Row这样品牌的竞争当中,稍显尴尬。
不久前,我刷到供职于PHOEBE PHILO的鞋履设计师私下里接受的一个自媒体采访。在被问到是否会参考其他品牌时,这位设计师直言不讳:会参考以前的Celine。
这又是摆在Phoebe Philo眼前的另一个问题。在过去的几年中,她所开创的Old Celine美学在市场中已经过于饱和,却无人超越。现在,她必须对消费者的念念不忘作出回响,而她自己一手缔造的高水准,自己又能够超越吗?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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