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化是Raf Simons在27年品牌生涯中不断重复表达的唯一主题
作者 | 唐霜
一切有尽头。
在看到Raf Simons结束同名品牌的声明时,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盘旋。这些年,见证了行业中太多的结束和离别。一张张面孔隐去,沉迷过的品牌一个个消失。时尚圈推崇面无表情和隐匿一切情绪的黑色大墨镜,或许正暗示了只有一副铁石心肠,才能坦然面对这飞速变幻的行业属性。
而我仍然会感到恐惧不安,如果有一天,我们曾经热爱的、曾被激励的、曾认为无比重要的,被遗忘和抛弃,随意就扫进了时代的灰烬中呢?
这种怀旧之情,就像不愿意对青春说再见,而青年文化,正是Simons在27年品牌生涯中不断重复表达的唯一主题。圈中人称他为当代男装之父,在青年文化尚未成为消费主义最酷的门面,年轻群体还不是市场急于讨好的主流群体时,他就已经创造出了青年文化的时装风格范式。之后我们所熟悉的那些设计师和品牌,几乎都不能逃过对他的重复。
为Nicolas Ghesquière担任造型顾问的Marie-Amélie Sauvé在2005年就同Cathy Horny说过:“Raf Simons做的一切都比任何人都早,而且每个人都在模仿他。”就像Ghesquière一样,这也让他陷入了某种原创者的尴尬。人们往往会记住的不是那些做得最早或者做得最好的,而是嚷得最大声的。
尽管几次著名的落泪让他沾上了爱哭鬼的名声,但Simons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审慎、克制、沉默寡言,不是会轻易动情的样子。他是由土星守护的摩羯座。苏珊·桑塔格写本雅明时援引了作家自封的占星术标签:土星照命。
Simons身上也有着这种土星式淡漠忧郁的气质。他出生在只有8000人口的比利时小镇,父亲是士兵,母亲是清洁工,早年生活和文化沾不上任何关系。从工业设计系毕业后,他来到Walter Van Beirendonck的品牌做实习生,为其设计秀场装置。
那时,包括Beirendonck在内的一批比利时设计师已经收获了一些国际知名度, 他们被称为安特卫普六君子,预示着这个原本毫不“时尚”的小小国度,正出其不意地跻身时尚震源地。
而另一位比利时设计师,正更为激进地改变着人们看待时装的方式。他的名字,将会占据时装史上一个重要篇章——这就是Martin Margiela。1990年,Margiela在一个学校的操场上举办了一场时装秀,他邀请了学校的孩子和模特们一同走秀。
1990年,Margiela在一个学校的操场上举办时装秀
这场与众不同的发布点燃了现场观众,Simons也身处其中,激动不已。来自小镇的愣头青,一下被推进了一个令人惊奇的时尚世界,这里没有华丽到令人生畏的派对,一切都是那么自由恣意,那样充满活力。
这场秀在Simons心里埋下了种子。五年后,他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小系列,拿给时任安特卫普皇家美术学院时装系主任的Linda Loppa,希望能够进入系里学习。Loppa没有收下他,而是迅速为他安排了一名销售经纪。
Simons不需要学习,他已经是一名时装设计师了。第一个系列就是一场变革。他以自己的身形为蓝本,将西服和风衣外套的廓形收得细瘦,搭配窄窄的短领带,这与当时壮硕的都市精英风格大相径庭。未来,它将成为摇滚明星们的制服,代表着堕落、哥特和颓废的青春气息。
Barneys百货购入了他的首个系列,销售经纪很快又找到了8、9个日本客户,安特卫普六君子已经率先打开了那里的市场,东亚男性消瘦的身材正适合这样的设计,他们也是未来消费Dior Homme的主力军。何其幸运,Simons才华横溢,又一头扎进了比利时时尚的黄金年代。
和所有带有“作者性”的创作者一样,Simon从一开始就表现了鲜明的审美趣味和灵感文本,并且在27年的品牌生涯里不断重新演绎。1995年到1999年是Simons设计风格的第一个阶段,这是他首个系列的延展,落肩西服,轮廓窄紧,加入背心、无袖上衣等少年装扮。
他典型的设计手法——对于泛文化领域的积极借鉴,邀请艺术家及平面设计师的参与创作,也在这一阶段形成。
图为Raf Simons 1998春夏系列
1998年的黑棕榈(Black Palm)系列中使用素人模特所展示的窄瘦西服和朋克印花标语,对如今的主流男装都影响至深。这个系列也早早宣告了Simons永恒的痴迷——音乐。性手枪乐队的Never Mind the bollocks、Razor乐队的标识,由Jos Brands设计成了衣服上的平面图案。
多年后,我的一个朋友向我表达了对这个系列的强烈喜爱。他说,男孩们背上由Franky Claeys绘制的黑棕榈图案,让人感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但又不是唯一的。
从设计早期,Simon就十分擅长营造共鸣感,这些设计是社会、审美和心理的调和,让青少年找到归属。
1997年春夏,他似乎开玩笑般的,把给父母的宣传册“How to talk to your teen” (如何与你的孩子对话)变成系列主题和标语,并在2020年春夏把这句标语与时俱进地改成“How to text your teen” (如何给你的孩子发信息)。简直是一个创作者巧妙的自我呼应。
如何与青年对话,这个早早就袒露的信息展示了Simons不变的主旨。标语、音乐专辑、影像图片……Simons运用朋克装的拼贴手法陈列创作者的兴趣和爱好,证明自己与身处边缘的年轻人聆听同一张专辑、观看同一部电影、沉浸同一块文化水域,他理解他们的鲜血和欢笑。衣衫透露出丰富的内容,疏离的个体于是彼此识别和联结。
图为Raf Simons 1998秋冬系列
1998年秋冬时装秀上,年满30岁的Simons将模特打扮成穿着红色衬衫系黑色领带的Kraftwerk,并播放他们的音乐作为配乐,公开表达了对乐队的敬意。以前没有人会想到,这两者可以结合在一起,男装能成为一种音乐的表达。
除了设计手法,这一阶段也早早产生了Raf Simons经典造型单品,它们都经由这位设计师,被纳入了当代男装的衣橱中。譬如接下来的Kinetic Youth系列,出现了领口绣着小小R的白色高领打底衫。这是典型Raf look的重要单品,在接下来的20余年中不断重复出现。在他为Calvin Klein和Prada所做的女装系列,也能看到高领打底衫的设计。
图为Raf Simons 1999春夏系列
Simons将千禧年的第一个系列——2000春夏命名为Summa Cum Laude, 意指学位中的最高荣誉。他对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着装进行了重塑,高腰裤装和常春藤风格的超大廓形毛衣出现了,来自保守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小孩的特权装扮,与街头时尚混杂,成为了反叛的青春符号。几乎能代表他男装设计生涯最高荣誉的单品也在这个系列中展现了雏形——MA1飞行员夹克。
这件单品在Simons 2001年秋冬系列中达到顶峰。在暂别品牌休整一年后,2001年秋冬,Simons带来了他设计史上最知名的一个系列Riot! Riot! Riot! 这是他设计生涯的第二个阶段,廓形有了极大变化,不再侧重于已经成为男装主流风潮的纤瘦西服。
为了抵御严寒,街头的年轻人把从二手店里一件件衣服统统套上身。这种做法给了Simons灵感,创造出一个层叠穿搭的系列。回溯这个20年前的系列,再对比如今Demna Gvasalia在Balenciaga的类似设计,你就会明白Simons在男装设计上一骑绝尘的绝对领先地位。
MA1飞行员夹克被认为是Raf Simons男装设计生涯最高荣誉的单品
这个系列产生了一些封神单品,包括那件Kanye West时常上身,如今被炒到47000美元高价的迷彩飞行员夹克。
Simons日后惯用并被广泛模仿的碎片图像胶印也在这个系列中呈现。Joy Division演唱会的传单,Manic Street Preachers吉他手Justin Thoma在手臂刻下“4 real”的图像、Justin失踪的警方通报……这些小块的印花图像拼贴组合,散落在T恤和夹克上,看似随机,氛围统一。如按图索骥,你能读取到一大段青少年文化风貌。
这就是Simons的高明之处。胶印也好,廓形也罢,甚至围巾围绕的方式,都不是简单的形式化风格附属。风格与内容是密不可分的,指涉可读取的经验、知识和价值认同,属于创作中的有机部分,而不是浮于表面的装饰性元素。
比起第一阶段展示的迷茫忧郁,这个阶段的Simons展示了在贫困的城市环境下狂暴的青春形象。他也不回避对于社会、政治和宗教环境的思考。一无所有的青年人,唯一拥有的力量是破坏的力量。
图为Raf Simons 2002春夏系列
2002年的系列中,他的年轻群体头戴巴拉克拉法套头帽,手握冒烟的信号弹,将秀场映成可怖的血红。不安、黑暗、恐惧、末日感,如今的亚文化秀场呈现范本也是拾人牙慧。只不过Simons的观察是真实的,他捕捉到了动荡和紧张的时代情绪,并非只为调动舞台戏剧张力。
几个月后,911事件爆发了。
2003年秋冬又是一个极其经典的系列,它处在Simons第二个设计阶段的终点,又是一个小高潮。三个年轻的面孔穿着军绿、土黄、黑三色派克大衣一同走出,转身,背后分别印着平面设计师Peter Saville为New Order、OMD和Joy Division设计的专辑封面。这三件套在二级市场被打包售卖,2016年就炒至2万美元。
图为Raf Simons 2003秋冬系列
作为一名有着创作逻辑又时刻忠于自我表达的设计师,Simons懂得重复和总结的力量。通过不断重现典型单品,他给了大众足够的时间来消化和接受这些男装新风格。
2003年,他与Francesco Bonami 一同Pitti Uomo策划了展览:第四性。男性、女性和同性恋分为第一、第二和第三性,第四性则处于性状态尚不明确的青少年。第四性是Simons的独创,也是他对自己创作对象的总结。Simons选取了Larry Clark、Richard Prince、Takashi Murakami、Tracy Emin 和 Ari Versluis 等艺术家的作品,它们统统探索了尖锐的社会矛盾下一种复杂的战后青年文化情结。
这是Simons试图捕捉的青年本质:咄咄逼人,鲁莽越界,每时每刻似乎都处于崩溃或救赎的边缘。即危险,又有着飘飘然的浪漫。通过创造出第四性这个重要概念,Raf Simons证明了自己并不是在投机取巧地剽窃和挪用青年亚文化,他重要的构建者。
2004秋冬系列被认为是Simons设计转向第三阶段的分水岭。第四性少年似乎收敛了粗粝,他的设计变得更干练、精致和轻快,成品上往高级时装靠拢了些。一切情有可原,这期间,他开始成为Jil Sander的设计师。土星命格的另一个说法是,生活无法阐释作品,但作品总能忠实地阐释风格。这是无法巧妙分裂和钻营的人格。
Simons在一个访问里说过,成功的关键来自于你选择与什么样的人展开合作。与艺术家联名共创是Simons设计的另一大特点。
在离开Dior的著名谢幕照中,他身穿一件看起来像工人制服的蓝色厚斜纹外套,上面泼溅出白色的油彩斑点,就是来自2014年与艺术家Sterling Ruby的合作系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拼贴式合作,Ruby的作品质询了男性气质、城市空间和暴力,这激发Simons此季的所有灵感。Simons甚至把系列标签改成了Raf Simons X Sterling Ruby,慷慨地与这位密友分享了这一季的创作权。
Raf Simons为任职Dior女装创意总监最后一场秀谢幕
除了爱好音乐,Simons还是广为人知的当代艺术藏家,甚至为比利时船业大亨担任艺术品收藏顾问。除了Jil Sander的影响,他设计后期频频出现的高饱和度色彩几何拼贴、流畅极简的线条,也颇有当代艺术的意味。
比起早期,他的确更精英化。2017年春夏,他与Robert Mapplethorpe基金会合作,把这位摄影艺术家的作品引入设计中。但他始终无法变成长大了的精英,意气风发,把年轻时的苦恼和迷茫当作是软弱和需要克服的障碍。
图为Raf Simons 2017春夏系列
50岁时,他还在描绘那些处在痛苦转型期的青春形象。哪怕如今的年轻人已经不流行痛苦了,他们崇拜健康的肉体和小麦色肌肤,在Tik Tok上传轻松愉悦,充满感官享乐的粉色生活。老钱风成为热门造型风格,年轻人不再觉得旧阶级是保守和需要被颠覆的,他们热爱由金钱和特权构筑的世界。
Simons开始打捞自己年轻时的回忆和归属来源。他在2018年秋冬推出的《Youth in motion》广受称赞。系列灵感来源于1981年的电影《堕落街》和Cookie Miller与Glenn O'Brien's联合创作的《Drugs》。
图为Raf Simons 2018秋冬系列
《堕落街》讲述在冷战时期的柏林,青年人深陷毒品的真实故事。特殊历史时期底层青年的生存状况在高级时装中幽灵般重现。女主角克里斯提Christiane骇人的瘾君子面庞被放大印在了T恤上,Simons再次挑衅地直接揭露房间里的大象。Simons从不回避沉重,哪怕在轻浮的年代。
回顾Simons的设计,实在是像见证青春的终结。年轻时你以为前路绵延无尽日头永不落幕。走过长长的一段才会知道,时间总会为你划下一个个节点。
过去的十年里,这个改变了行业风貌的男装设计师之父,在大公司的女装部门里跌跌撞撞,从Jil Sander到Dior,从Calvin Klein到Prada,他总是矜矜业业,克己奉公地把自己的设计与这些高级时装品牌谨慎结合,既要凸显风格,又不能舍弃品牌内核,命题作文做得耗尽心力。
可我一直以为,Raf Simons这个品牌是Raf Simons本人的避风港和调节器,在这里他不用妥协,投入了全部的自我。他坚持了27年,没有卖掉品牌,为试图保持小众和独立的创作者树立了范本。
然而这个行业,正变得越来越集中化。Dries Van Noten在2017年的一个采访中就提及,现在的大集团不但在购买独立设计师品牌,也在垄断供应链。为他生产鞋履的工厂被Armani买下,生产鞋楦的工厂卖给了Gucci,做鞋跟和鞋底的厂又卖给了Prada。资源被横刀拦下,单打独斗的独立品牌,生长环境愈发艰难。
时尚是资本繁荣的附属产物,放眼四周,满眼凋敝,恐怕情况不容乐观。值得庆幸的是,Simons毕竟来到了Prada,他与Miuccia以同样严肃的态度对待时尚。他们总是在质疑,在反思,也希望能让时尚具有质疑和反思的能量。
Prada的品牌实力更为雄厚,商业的成功能为自由创作留下空隙,也有男女装两处的发挥空间。也许正是在这里的创作经历,让他最终决定平静地结束了这场青春之旅,为今后更重的职责做好准备。
这让我想到了Raf Simons 2015春夏系列。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私密的一个系列,像一个人回忆集,拼贴印花中出现了他父母的照片、Simons年轻时的证件照、好友Oliver Rizzo在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的毕业系列、与朋友出游的影像、青少时期观看的《大白鲨》和《2001太空漫游》…… 他将这个系列取名为“为了彼岸,骄傲地灭亡” 。
所有的一切都会越来越遥远,面目全非。没有人能永远待在青春中,属于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思考、信仰、恐惧,都会消失。而创造是一种抗争,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从个体的记忆里发掘出群体记忆,留下时代存在的痕迹。
Simons在告别声明最后写道,forward always。一切都有尽头。成长的修行是,学会放手,永远向前。Raf,请永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