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行业对新俄罗斯美学的追捧来自于好奇，但如今这股好奇已经消散

作者 | Drizzie

明星设计师从行业焦点变为边缘人，只需要五年时间。

 

正当说唱明星Kanye West为其即将发布的最新专辑《Vultures》密集宣传之际，由他创立的时尚品牌Yeezy上周四宣布俄罗斯设计师Gosha Rubchinskiy为设计主管，引起行业密切关注。市场推测新专辑《Vultures》一系列有别于以往创意风格的平面设计和周边产品都出自Gosha Rubchinskiy之手。

 

与此同时，Gosha Rubchinskiy同名品牌则在社交媒体账号发布声明称，将脱离COMME des GARÇONS和支线品牌Rassvet开启新的创意道路，投入新的合作项目。

 

Gosha Rubchinskiy要复出，这个本应登顶各大媒体头条的消息，最终并没有在时尚行业引发广泛讨论。经历了一轮新陈代谢，由更年轻一代主宰的大众市场则已对这个复杂名字感到陌生。

 

尽管从2018年同名品牌关闭后，Gosha Rubchinskiy仍然通过Rassvet和GR Uniforma等项目工作，但基本销声匿迹。

 

Kanye West新专辑《Vultures》封面及周边产品

 

2015年到2018年之间，后苏联美学的强势崛起曾经成为行业现象，不仅深入影响大众时尚潮流，更成为学术分析的主要对象。作为引领后苏联美学和东欧街头风格的三剑客，Demna、Gosha Rubchinskiy和Lotta Volkova协力改变高级时装行业。

 

如果说Supreme、Yeezy和Off-White以美国街头文化撞破了欧洲高级时装的一半高墙，那么东欧街头文化则撞破了另一半。

 

从Vetements爆红的明星设计师Demna随后通过Balenciaga继续扩大影响力，不仅在高级成衣领域延续，还为Balenciaga重启高级定制系列。而曾为Vetements和Gosha Rubchinskiy的形象塑造贡献一臂之力的造型师Lotta Volkova，如今成为Miu Miu时尚现象的幕后推手。

 

图为Lotta Volkova和Demna

 

Gosha Rubchinskiy原本也具有继续深入改造时尚产业的潜力。

 

虽然最初Gosha Rubchinskiy只是一个在远离欧美时尚中心的俄罗斯莫斯科成立，以青少年亚文化为主题的男装品牌，但是此后凭借几个关键跳板，Gosha Rubchinskiy得以打破种种隔阂，真正深入产业中心。

 

在俄罗斯版Vogue时装编辑Anna Dyulgerova的帮助下，Gosha Rubchinskiy结识川久保玲的丈夫、COMME des GARÇONS总裁Adrian Joffe，并在2012年与COMME des GARÇONS International正式达成生产和分销协议，在Dover Street Market等一流买手店进行销售。

 

Gosha Rubchinskiy围绕俄罗斯青年文化在莫斯科创立男装品牌

 

在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设计师商业体系COMME des GARÇONS的背书下，Gosha Rubchinskiy之后在时尚产业畅通无阻，不仅在2014年首次登上巴黎时装周，更重要的是解决了最令独立设计师品牌头痛的商业管理难题，这也是Gosha Rubchinskiy一直以来的短板。

 

1984年出生的Gosha Rubchinskiy擅长塑造典型的俄罗斯青少年形象。通过直接招募素人模特，他让青少年以真实身份走上T台。既是群像也是个体叙事，他们伴随着90年代各种新兴杂糅的流行文化成长起来，试图在寒冷气候和单调生活中，通过音乐和滑板运动找寻自我。

 

品牌打破了西方世界对俄罗斯的刻板印象，赋予一批青少年真实鲜活的形象，并让当时全球化上升期对各种新兴文化感到好奇，并在现代危机的困惑中试图寻找真实性的西方世界快速接纳。

 

有必要指出，无论是Demna和Lotta Volkova都是在这一关键背景下脱颖而出，他们的作品通过反映某种来自东欧文化的真实无修饰的生活态度，被人们寄予了打破西方时尚权力结构的期待。

 

尽管Gosha Rubchinskiy在作品中旗帜鲜明地引用俄罗斯社会文化的符号，以西里尔字母作为品牌的突出标签，但是比起深入探讨宏观问题的是非对错，同时具有摄影师身份的Gosha Rubchinskiy并不愿意给出答案。

 

比起设计师的身份，他更认同“视觉创造者”的身份。他情愿提出问题，如实记录这批青少年的生活。相较于咄咄逼人的观念输出，这种外表新鲜但缺乏实质批判的态度，对西方世界也更容易接受。

 

比起设计师的身份，Gosha更认同视觉创造者的身份

 

此后在2017年与adidas的结盟，不仅是Gosha Rubchinskiy作为设计师品牌与德国运动巨头的一次成功商业合作，更是文化的共振。

 

从2017年秋冬开始，Gosha Rubchinskiy与adidas进行了连续三季的长期合作，为2018年俄罗斯主办、adidas赞助的足球世界杯造势。

 

Gosha Rubchinskiy将2017秋冬系列发布地址选在目前属于俄罗斯，但直到二战前都属于德国的加里宁格勒，并同样将全系列近三分之一的比例投入在以足球运动为灵感的adidas合作单品上。此后的2018年，Gosha Rubchinskiy与adidas Football继续推出世界杯联名。

 

某种程度上，adidas帮助Gosha Rubchinskiy完成了品牌影响力的进一步提升。adidas在俄罗斯文化中意义非同一般，双方的交集要追溯到1980年莫斯科运动会，彼时作为东道主的苏联体育代表团并未选择本土的制衣商，而是adidas。

 

这一争议性举措掀起了前苏联年轻人对adidas的兴趣。在正版难寻的前苏联，本地大批山寨adidas运动服攻占了市场，受到极度渴望时尚的青年人群的欢迎，最具辨识度的三道杠自此成为了该国青年文化的重要符号。

 

2017年与adidas的联名让Gosha Rubchinskiy吸引大批拥趸，而在2018年与英国奢侈品牌Burberry的合作则继续把品牌带向新的高度，制造了当时除LV与Supreme联名之外最受关注的合作项目。

 

Gosha Rubchinskiy与Burberry在2018年发布联名系列

 

当时由Christopher Bailey掌舵的Burberry正面临转型困境，纠结许久终于决定融入日益崛起的全球街头文化热潮。Burberry作为最具代表性的英国奢侈品牌多年来受困于身份认同问题，品牌曾一度因为格纹在一群被称为Chav的平民阶层中过度使用，而在2000年代中期有意识地减少对格纹的使用，以保持其精英地位。

 

但迫于街头文化在全球渗透，Burberry重拾格纹，并与擅长描绘俄罗斯平民青少年的Gosha Rubchinskiy合作。

 

就文化意义上而言，Burberry与Gosha Rubchinskiy的合作，可能要比LV和Supreme的合作更具挑战性。前者关乎社会阶层，后者涉及的不过是新钱老钱之争。

 

直至今日，Burberry依然未能解决其身份认同问题。现任创意总监Daniel Lee首个系列对格纹的演绎依然在英国本土市场招致批评，其对年轻平民阶层的示好令一批人感到警惕。

 

从这个角度回头看，虽然Gosha Rubchinskiy成为Burberry转型过程的工具，但也在事实上使其成为高级时装体系的一部分。以反叛者之姿态融入体系，后来Demna已经证明了可行性。

 

adidas和Burberry推动Gosha Rubchinskiy融入高级时装主流体系

 

在很多层面，Gosha Rubchinskiy都具有典型性。

 

在商业上，人们可以看到设计师品牌如何闯入全球主流时尚舞台，融入设计师品牌的细分市场，建立商业体系的路径，其后来为滑板运动独立推出品牌Rassvet大获成功。与adidas和Burberry两次关键联名合作，都丰富了Gosha Rubchinskiy自身的品牌文化，为时尚行业的联名模式提供了范本。

 

在文化属性上，Gosha Rubchinskiy站在很多交叉点上。后苏联或东欧美学、德国复古运动文化，亚文化的滑板分支，乃至于广义的全球潮流文化，Gosha Rubchinskiy将所有文化趋势杂糅在一起。但与此同时，品牌又通过素人选角建立了真实社群，引领了日后众多街头品牌创新品牌互动形式的思路。

 

在青少年文化的探讨上，时尚行业从Raf Simons和Hedi Slimane，到Gosha Rubchinskiy，再到如今引起骚动的Corteiz青少年和“Opium小子”等，建立了一条连贯的线索，令时尚成为社会文化的一面镜子。Gosha Rubchinskiy对此议题的社会记录本可以继续深入，可惜戛然而止。

 

Gosha Rubchinskiy通过素人选角建立了品牌社群

 

在一系列势能汇聚的节点，Gosha Rubchinskiy的突然坠落，实际上充满了偶然性。

 

2018年3月，巅峰时期的Gosha Rubchinskiy突然决定停止同名品牌。Gosha Rubchinskiy表示已经厌倦对一季接着一季的工作节奏。但当时Gosha Rubchinskiy正在和COMME des GARÇONS商讨新的工作和生产模式，计划推出新品牌。

 

然而紧接着在2018年12月，据Diet Prada等社交媒体账号爆料，Gosha Rubchinskiy被指向未成年模特索要照片，引发网友对于设计师恋童癖的猜想和质疑。事态一发不可收拾，Gosha Rubchinskiy随后清空社交媒体账号并发表声明称个别媒体的爆料断章取义，扭曲事实。

 

Diet Prada等媒体账号发布指控Gosha Rubchinskiy骚扰的聊天截图

 

Gosha Rubchinskiy品牌发言人解释称，当时品牌正在进行素人模特选角，当事人主动发信应征，但因周围有人无法拍照，设计师于是要求该模特尽快在浴室对镜拍摄照片以便统一存档。品牌强调其多年以来一直征选素人模特，此前十年都没有出现类似问题。

 

Adidas成为当时首个针对该争议作出回应的品牌，称已聘请相关机构对事件进行调查和索赔，但拒绝透露细节。帮助生产和发售Gosha Rubchinskiy产品的COMME des GARÇONS总裁Adrian Joffe则表示相信Gosha Rubchinskiy，并对当时日益频发的网络暴力感到厌恶。

 

如今看来，这则指控除了聊天截图外缺乏证据，最终不了了之，没有任何调查结果予以公布。但Gosha Rubchinskiy的名声从那时起遭到实质性损害，再也未能修补回来，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其后续项目展开。

 

在偶然中不能忽视的时代背景是，2018年Cancel culture抵制文化在时尚行业进入高峰。2018年1月，轰动行业的20余名男模指控时装摄影师Bruce Weber和Mario Testino性骚扰，康泰纳仕终止合作。该事件前后，社会各界的指控事件接连不断，而Gosha Rubchinskiy的争议正是在社交媒体的抵制狂热中发生。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Gosha Rubchinskiy用十年时间积累的品牌势能就此中断。但这背后的必然性是，不同于审时度势的野心家Demna，巅峰叫停品牌的Gosha Rubchinskiy反感体系。

 

Demna是审时度势的野心家。当年Demna Gvasalia放弃一手创立的Vetements曾经引起行业激烈的讨论。放弃Vetements转而追求奢侈品牌的工作，源于Demna对自己的职业生涯、话语权和影响力更加现实的追求。

 

在Balenciaga，Demna几乎一步步洗脱了原生美学的影响，虽保留了对日常事物奢侈品化的创作手法，但去除了东欧美学的具体背景。他将前苏联战乱时代的情绪巧妙转化为某种全球化的末世情结，从而顺应Balenciaga作为全球化奢侈品牌的商业需求。

 

2021年，Demna为Balenciaga重新推出了高级定制系列，重申Balenciaga高级时装屋地位。他还将个人的称号从全名Demna Gvasalia改为Demna，去除了暗示东欧背景的姓，由此正式开启个人全新篇章。此后Demna与如今独自执掌Vetements的弟弟Guram Gvasalia之间的关系也公开恶化。

 

2022年，Demna在Balenciaga推出adidas联名，但是有Gosha Rubchinskiy与adidas过于深入人心的合作在前，Balenciaga的呈现显得逊色。

 

两个系列的本质区别在于，Gosha Rubchinskiy与adidas基于某种历史文化渊源，在俄罗斯世界杯正确的时间节点，实现了有效的化学效应，但Balenciaga与adidas的合作却像是纯粹为撬动话题而做的商业合作，彼时adidas正处于业绩低谷，渴望通过与Gucci和Balenciaga的合作实现时尚化策略的成功。

 

图为Balenciaga与adidas联名系列

 

戏剧性的是，在2022年底，连续几季高歌猛进的Demna也深陷丑闻，使得品牌的积极势头被迫中断。然而不同于Gosha Rubchinskiy的主动隐退，Demna选择坚守，以回归做衣服的本质作为口号，为自己争取了职业生涯的“第二次机会”。

 

为了争取当前低迷的美国市场生意，Demna愿意在美国洛杉矶发布一个以美国富人生活方式为主题的最新24秋季系列。尽管这其中不乏Demna对美国文化现象的讽刺，但这仍然体现了其如今作为职业化创意总监的配合度。

 

另一边，Lotta Volkova也凭借在Prada姊妹品牌Miu Miu的创意贡献，逐步使市场早期对其与东欧美学的捆绑讨论，进入到关注Lotta Volkova个人风格的阶段。

 

Lotta Volkova成为Miu Miu此轮狂热的幕后推手

 

五年时间内，不仅时尚产业脱了层皮，宏观世界也已经天翻地覆。

 

2022年俄乌危机爆发后，西方语境就迫切与俄罗斯文化割席。LVMH集团Arnault家族的儿媳、超模Natalia Vodianova迫于舆论压力退出社交媒体。曾经活跃于秀场前排的Miroslava Duma等俄罗斯名媛也淡出视线，俄罗斯主流时尚势力日益消退。

 

时尚是时代潮水变化的一个缩影。

 

作者J.E. Sebastian在一篇2017年的专栏中认为，当时新俄罗斯审美盛行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一种古老浪漫主义情绪，极为容易受诡异、神秘与禁忌吸引。

 

第二点是一种崭新的全球化观念，希望人们能以各自特有的方式相互理解并相处。这几位俄罗斯设计师严丝合缝地满足了这两点。通过向人们提出一种表示公然对立的怪奇新观念，他们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通过向人们呈现出一种统一的审美观，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人们能在伦敦、巴黎或纽约都能买到的造型风格，他们把这个想法提供给人们，就和iPhone或Louis Vuitton手袋没什么两样。

 

旧联盟已经破碎，曾经共同面对西方时装世界的创意联盟只是一段插曲

 

时尚行业对新俄罗斯美学的追捧来自于好奇，但如今这股好奇已经消散。

 

这对于Gosha Rubchinskiy的复出而言，显然不是好消息。他与Kanye West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物，之所以令人意外地结盟，除了共同的平民理想，更多是身处被边缘化的污点阵营，或者更坦白的说，是公众舆论里的坏人联盟。

 

在近日一段社交媒体流出的视频中，Kanye West大声控诉自己在反犹争议言论引发的危机中没有得到任何支持，并点名提到当时因危机与Kanye West疏远的Demna。

 

可见，如今Demna、Kanye West，曾经穿着Vetements著名DHL T恤而如今站在Kanye West身后的Gosha Rubchinskiy，以及在2019年后不再与Demna合作并在Balenciaga争议中受牵连的Lotta Volkova之间，关系已经变得复杂难解。

 

最近Balenciaga、Yeezy和Vetements纷纷推出相似的袜子靴，是这组复杂关系的鲜明体现。旧联盟已经破碎，曾经共同面对西方时装世界的创意联盟只是一段插曲。

 

现在值得关注的是，接受过时装科班教育的Demna和Lotta Volkova都发展出了新语言，但剥离俄罗斯文化语境支持的非科班生Gosha是否还是Gosha，仍然有待观察。

 

不以产品为长，而更多作为文化记录者的Gosha，究竟该将目光对准何种文化，这是他下半场的个人挑战。

 

全球抵制文化的高峰期过后，社会对这种文化的反思与修正，能否给Demna、Gosha和Kanye West们带来第二次机会，这是更大的集体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