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趋平庸的生活里,人们不知道时尚到底还要做什么梦
作者 | Drizzie
我认为时尚就是害怕错过,Demna说。
Gucci创意总监Demna在发布2026早秋系列时向媒体表示,时尚必须制造FOMO,Fear of Missing Out,即害怕错过的恐惧。
“作为设计师,我的挑战和使命是创造能激发欲望的产品,我希望消费者会对产品产生FOMO,因为我自己也是消费者,我喜欢看到那些我不需要,但又会因为错过而害怕的东西,没人真正需要时尚,这就是时尚的魔力,很多人想把时尚理性化,但它本质上并不理性,它关乎制造一种意料之外、完全不必要的欲望。”
比起这个Demna在Gucci的第二个系列本身,这番对时尚的论断似乎更吸引笔者的注意。
它提醒着我们,时尚行业在一季又一季的周而复始中,早已换了天地。
很多年前,时尚杂志的常设栏目总是在介绍不容错过的最新趋势,时尚爱好者也热衷于追逐新款,人们不担心买的产品容易过时,只担心穿上新款的速度够不够快。
时到如今,盲目追新已不再显得聪明,因为消费者今天全价抢下的爆款,很可能几个月后就悄悄躺进商场折扣区,甚至在特卖会上以半价急着清库存。
消费者不再担心错过,也因为人们拥有二级市场等丰富渠道可以搜寻到渴望之物,而当一个时尚趋势蔓延,所有品牌都蜂拥而至模仿,大量的平替和快时尚单品病毒般复制,因此不再存在真正的错过,即使错过,等潮流过去,节约在社交媒体时代也被认为是一种美德。
信息和消费的特权曾经体现在时间差上,但是当所有环节的时间差被缩短,追新不如溯旧更能彰显时间的权力,因此连卡戴珊们也开始穿古着。
当谈论“什么才值得人害怕错过”的时尚时,前提已经变了,时间本身在这行业早被重写,过去按春夏秋冬走,现在是无间断的更新,但并不是所有从业者都意识到,在这套全新的时间逻辑里,旧的规则已开始失效,沿用过去的节奏,只会在新赛道上越跑越慢。
于是现实是,在面对时尚时,人们的第一感受越来越少是担心错过的恐惧和渴望拥有的欲望,反而是无止尽的愤怒。
Chanel时装秀因为选址纽约地铁站遭批评
让人们愤怒的时尚正越来越多,人们在看到Matthieu Blazy在纽约地铁站举办的高级手工坊时装秀时感到愤怒,认为这是来自富裕阶层对普通人通勤生活的消费,是来自奢侈品高高在上的俯视。
人们对时装品牌使用皮草感到愤怒,对文化挪用民族传统感到愤怒,对品牌挑选的明星代言人感到愤怒,对富人飞跃半个地球只为参加一场十分钟的时装秀感到愤怒。
在全球社会压力加剧的情况下,这种愤怒自然不全是因为时尚本身,创意总监或许会喊冤,Matthieu Blazy的初衷大概是想要通过地铁站,来打破当前人们对时尚的阶级化划分视角,展现一种自由情绪的理想化世界,来对抗充满压力的现实。
但是很多观众已经无法走进这些叙事。
人们无法忘却现实,奢侈品高昂的价格已经将消费者划分了阶级,人们将高级时尚预设为站在普罗大众对立面的事物,认为这些品牌通过从那些急于寻求社交认同的人群身上大捞一笔来攫取暴利。
20年前,在奢侈品牌对其产品售价讳莫如深的时候,时装秀仍然可以造梦,如今当奢侈品牌的产品售价日趋透明,商业模式愈发普及后,时装秀反而不断提醒人们世界的参差。
时尚是逃离平庸现实的避难所,这一说法再也站不住脚,也无法说服清醒的消费者。
时尚要在经济繁荣时向日常生活汲取灵感,而在经济紧张时向上看,Demna在巴黎世家的日常化手法获得成功,背景是此前十年的繁荣,而老钱风的崛起,则标志着时尚的运行机制两极反转。
但从高级时装体系成长起来的Matthieu Blazy还活在象牙塔的惯性中,继续向日常生活下探,与人心所向背道而驰。
在10月的第一个系列中,Matthieu Blazy浪漫化了工作女性,一厢情愿地将Chanel的客户画像从不需要自己赚钱就可豪掷预算购买成衣的富裕人群,改为即使是金领也无法频繁消费成衣的工作女性。
在今时今日的全球社交媒体语境下,工作不再是上世纪中叶代表了独立女性向往的自由,而往往被视为压力的来源,似乎是自由生活的对立面,而难以激发人们的渴望。
在第二个系列中,Matthieu Blazy则进一步浪漫化了暴露社会现实问题的纽约地铁,以及更加普通的地铁通勤人群,创造了一种看似天下大同、自由平等的想象世界,实则未能共情他者生活的苦楚,对现实矛盾视而不见。
奢侈品的无用之用,在于创造欲望,十年前Karl Lagerfeld在巴黎大皇宫再造一个地铁站,或许是创造欲望,今天品牌在真实的地铁站办一场秀却一定不是,反而是唤起平庸之苦。
这种结果来自时尚创造者长期安居一隅,对于社会价值和时代变化不够敏感所致,Matthieu Blazy是传统时装体系的优等生,从手工艺和艺术品中汲取养分,培养出了无可挑剔的好品味。
但是人们应该意识到这种好品味的局限性,它是稳定经济周期的产物,其长期输入单一,对外部世界噪音隔绝,使得这类设计师虽然适用于BV这样稳定状态的中型精英品牌,但其价值观或许很难兼容更加复杂的人群画像。
当这样的创意总监盲目改革创新,而不具备对全局的正确认知时,结果便很容易失控,不仅无法刺激欲望,还很容易造成冒犯。
可以看出,连续两个系列,Matthieu Blazy都试图给Chanel带回乐趣,无论是浩瀚的宇宙,热烈的色彩,还是自由穿梭城市的姿态,但是他能够真正感染到的人,仅限于原本一部分与他共享价值观的艺术精英,而对于更广阔复杂的大众,这种无端的快乐仿佛来自于无知,而不是认知。
这种快乐缺乏一种吸引人们赶紧加入、害怕错过的感染力,本质上还是由于时尚母题的空洞。
在日趋贫瘠的生活里,人们不知道时尚到底还要做什么梦,是上世纪对太空宇宙的想象,90年代对新世纪的憧憬,对地球异域的好奇心,还是对性别疆界的探索。
Demna在巴黎世家描绘的那种末世情结,一度击中了生活在AI替代焦虑下人类的自我毁灭欲,但这一主题或太具风险性而被逐渐调和。
然而无论如何,人们如今更渴望直面阴暗,而不想假装问题不存在,社会情绪正变得愈发现实,Demna在Gucci的第一个系列因为通过电影描绘了老钱家族的戏剧冲突,而满足了人们的窥私欲,让新Gucci的形象更加立体生动。
最新的第二个系列却略令人失望,因为它似乎从此前的Gucci家族宇宙突然抽离了出来,开始复刻Tom Ford时代的Gucci,前者是母题是极具当代性的、对富裕阶层的解构,后者的母题却回到了Tom Ford标签式的性感。
但是当下的人们似乎已经不再对性别疆界感兴趣,性别流动探索在前任创意总监Alessandro Michele时期已被完成,而当人与人的互动急剧降低,性感也成为了具有时代感的词汇。
Demna的两个系列展现出了强烈的古着感,但溯旧依然不是安全牌。
2026早秋系列假装在T台上拍摄的型录,偏离了上一季更有潜力的家族式叙事,而陷入叙事空洞,整个系列更像是单纯复古,却没有击中当下的精神诉求,如果连T台也仿造二手服饰,那么更多消费者将去古着店消费,而不会踏进正价门店。
时尚即FOMO的理论,在今天至少面临两个问题,其一是,在这个充满了错过焦虑的时代,消费者是否仍有余力在时尚中追新,人们不想再感到恐惧,在各种意义上。
其二是,当前的消费者越来越理性,产品却越来越愚蠢,不够新,就永远不会有FOMO,没有锋芒和没有立场的平庸,比销售下滑更危险,是奢侈品的噩梦。
Demna也指出,欲望可以通过识别度、愿景和非常聪明的产品设计来生成,因为在今天,仅靠叙事是不够的。
此话不错,可惜的是他第二个系列的产品和叙事都没有与品牌过往的辉煌创造出足够的差异度,犯了Hedi Slimane在Celine前三年相同的问题,年轻一代希望怀旧,却不爱考古,因为人们买的是差异,而不是共识。
仅靠叙事虽然不够,但他在Gucci的首要重任仍然是为其确立有当代共鸣的核心叙事,只有当叙事足够强,产品设计才能靠聪明的调改来立足,无需大刀阔斧的创新。
比起Matthieu Blazy所制造的愤怒和话题,平庸是这个市场更厌恶的。











